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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掌司摆摆手,踱着方步往值房那头去了。
轻轻舒口气,她重新坐回南炕上,继续忙活手中的差事。刚才的那点境遇,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痕迹,仿佛拿起针线,便什么都忘了。
只不过平白死了个人,这事没有那么容易揭过。邓荣这人属于好死不如赖活着,说是自己投死,断乎不能,于是把与之有过节的都拿住了,一个个仔细审问,到最后也没审出个头绪来。
金自明手上有亟待处置的公务要忙,这个案子后来就交给了底下的随堂。邓荣平时人缘不好,属于太监堆儿里的下九流,连同僚都瞧不上他。又过了两天,如约与人闲谈时顺带打听了一嘴,据说扣起来的两个人也给放了,毕竟赌桌上哪来的大仇,一吊钱的买卖,不至于杀人。
所以内官监出了人命这桩事,渐渐搁置下来了,也就是金自明亲自过问那会儿,案子办得有模有样。到了随堂们的手里,糊弄糊弄就完了,快过年了,谁愿意天天死啊活的,都嫌晦气。
眼看年关将至,年三十日,须得把正月十五所用的灯景补子和蟒衣送进大内去。原本狗头灯的差事,就是负责针工局所出成衣的运送,顺道再把宫中需要退还拆改的东西搬回来。说实话没什么油水,还容易招贵人主子责骂,因此职上出缺,司礼监竟找不到一个愿意顶替的。
随堂们比猴儿还精,差事往底下顺,最后落到典簿头上。典簿之中,也只有一个杨稳愿意接手,但典簿不懂针工局的具体事由,那么就得找个人帮衬着。掌司太监物色人选,自然就想到了样样都曾过过手的如约。
来找如约商议的时候,脸上堆着虔诚的笑,“你瞧,针线、绣活儿、织染,你都沾点边,万一上头拿乔,你也有余量应对。不像她们,只管自己手上的活计,一问一个不吱声,到了主子跟前,那还得了!所以就偏劳你,跟着走一趟吧,说到底进宫走动好处多,不像居家过日子,安贫乐道是福分,咱们这个地方,就得出头冒尖。你这样的人才,窝在针工局埋没了,树挪死人挪活,万一运气好,遇上主子爷,没准儿立时攀上高枝儿变凤凰,这也是你的造化呀,是不是,魏姑娘?”
如约很识抬举,一句推辞的话也没有,笑道:“我不求冒尖儿,总是尽心办差,替掌司分忧,我就知足了。”
这话说得张掌司心里热腾腾的,赞叹不迭,“真是好姑娘,我没看走眼。”
事情定下了,人也选好了,各大衙门都放了心。年味儿越来越重,都紧着置办过年事宜去了,只抽调出几个小火者,把做好的衣裳装了车,趁着天色将晚不晚的时候,往顺贞门内运送。
如约已经两年不曾走出过新房夹道了,乍然走到开阔处,心境也舒展开了。顺景山东沿往南行,里头有好长一段空旷处,路上连半个人影也没遇见。
太阳还挂在西边高墙上呢,城里不知哪户性急的人家点起了二踢脚,“咚——叭——”,尖锐的响声,在半空中炸开了花。
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到这时才正经说上话。如约问:“后来他们审你了吗?”
杨稳还是那样温和的语调,轻描淡写说没有,“案子结了,断他醉酒落井,往后不会再查了,放心。”
第3章
如约笑了笑,“我知道会是这样。司礼监不愿意耗费精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断他喝醉了酒,这么一来大家都轻省,少了好些麻烦。”
杨稳“嗯”了声,朝着空旷的天际呼出一口浊气,嘴里喃喃着:“天儿真冷啊,上回这么冷,还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的冬天,不单天冷得厉害,连人心都凝结成了冰,一辈子都化不开了。
他和她,实在是世上最苦的人了,原本都该有锦绣的前程,怎么会一个做了太监,一个想尽办法摸进针工局,干起了这人下人的营生呢……
所有一切,都得从晋王政变开始说起。
晋王是先帝第三子,孝成皇后所生,与太子慕容淮都是一母的同胞。寻常人看来兄友弟恭,从不生半点嫌隙,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兄弟,趁着先帝殡天,新皇还未登基的那一小段时间,扣押了所有回京祭奠的藩王,诛太子于寿皇殿,以雷霆手段接掌了乾坤。
越是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越对权柄有偏执的热爱,这点本无可厚非。但一次权力的变更,会拖多少无辜的人下水,又有多少门户家破人亡,这些苦难,登上皇帝宝座的人知道吗?在乎吗?
如约的父亲,本来是太子詹事,掌管着东宫事务,协助三师辅佐太子。如果太子能够顺利登基,那么父亲的政途必会更上一层,作为家中的长女,她的人生也将一帆风顺。像京城所有贵女一样,除了家长里短的困扰,没有任何伤筋动骨的风险。
但偏偏老天作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血淋淋地让她体会到了。太子身边的人,几乎一夕之间被屠戮殆尽,她的家人们,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她为什么逃脱,可能是天意吧,头天去大圣安寺进香,莫名避开了锦衣卫的抄家屠杀。第二天回到金鱼胡同,才发现那座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宅子,已经化成了灰烬。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从废墟里抬出来,她辨认不出哪个是她的母亲,哪个是她的兄弟姐妹。
无数人在惋惜,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皇城里头变天了,太子做不成皇上了,太子詹事哪里还能活命。有人小声议论着,锦衣卫是头天夜里来的,子时前后听见胡同里传出哭喊声,逃出去的人也被抓回来杀了,所以那些烧毁的尸首,才都躺得齐齐整整。
她听着,只觉心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宁愿跟着全家一块儿死,也不愿意一个人苟活在世上了。活着对她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残忍和折磨,她要把自己揉烂了重组多少回,才能支撑起沉重的身体,重新在世间行走啊。
现在回头想,好在那天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没有失态跑进废墟里,否则这会儿也已成了刀下亡魂,还怎么图谋为家人报仇。她知道,锦衣卫早晚会发现错漏,早晚还会暗中猎杀她,她当时能做的就是离开京城,找个地方暂且藏身。于是她辗转逃亡,先去了开封,后去了金陵。金陵是南苑王驻地,算得富甲一方,在那里她能找到生计,三年间靠着写字绣花,尚可以周全温饱。
可是三年了,她不能忘记仇恨,料想新帝坐稳了宝座,那些朝廷鹰犬也该放松警惕,不会再执着于追寻她的踪迹了。她得想个办法回来,恰好常买她绣活儿的主顾里,有个独自一人被舍弃在江南的姑娘,因母亲生她难产而亡,自己又染了黄疸,祖母断言她刑克父母,让人把她送回了她母亲几近荒废的老宅。
如今朝廷要采选,他爹舍不得续弦夫人所生的女儿,就想到了她,一封书信招她回去。如约便去央求她,自己愿意给她做婢女,求她带她回京。姑娘是个善性人儿,也不问她为什么,就点头答应了。
可惜好人不长寿,她们走的是水路,运粮的漕船船帮很矮,姑娘在会通河上失足落水,等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从小伺候她的乌嬷嬷嚎啕大哭,既是自责,又害怕回去不能交代。自家儿女的身契都在家主手里攥着,要是问罪,不知又要被变卖到哪里。
如约替她安葬了姑娘,小心翼翼给乌嬷嬷出了个主意,“反正魏家就想送个女儿进宫,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无所牵挂,在哪儿都一样。嬷嬷要是答应,我就替了魏姑娘,这样嬷嬷回去就能交差了,也不枉我们交好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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