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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第2页）

费穆的《小城之春》至今被视为中国电影史上的一部经典。然而费穆之于阮玲玉的意义却鲜为人们提起。阮的电影表演的巅峰时期竟有三部电影是与费穆合作。其中《城市之夜》是费穆的处女作，接下来便是《人生》和《香血海》，主角都是阮。尽管那时候的阮玲玉已经名声远扬，但费穆娓娓道来的叙事风格还是为阮开辟了一片崭新的表演空间。从此他们成为挚友。

当然我并不是想说费穆和阮之间艺术的和生活的友谊，我只是想说在合作了三部作品之后，费穆对阮玲玉应该是怎样的了解。尤其他作为一名电影导演，对一个演员的内心又该是怎样的洞悉。

于是费穆在阮玲玉死后无比悲伤。后来还深情叙写了关于阮的文章。

费穆说，阮的身世，谁都知道甚为凄凉。她第一次的爱情给了某先生，而未被某先生所珍视。

而费穆所说的那个某先生，就是给了阮初恋的张达民。而这个张达民竟然又是阮的母亲做女佣的那个富有家庭的少爷。所以无论阮是怎样地崇尚着自由和独立的思想，她的爱情还是终究没有能够脱出少爷和女仆的那个传统的窠臼。只可惜无论是阮，还是张，都不曾用文字记录下他们当初的青梅竹马、两心相悦。但显然身份地位的悬殊是存在的，日后也必然会在他们的爱情中发生作用。直到他们同居，阮始终没有改变过自己要从张家专供下人使用的后门出入的状况，而张的富有的家庭也从未认同过这种被他们所不齿的感情。

他们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感情的牵扯。而阮的电影的生涯也恰恰是在这十年中有了千曲百回的发展。最初的时刻，阮一定是抵挡过张的锲而不舍的追求。

因为读书的经历告诉阮，依附于一个阔绰家庭的少爷并不是她的初衷。阮未来雄心勃勃要做的，是成就一番如邓肯一般独立自由的事业，是要像那个时代所有进步的女性那样，摆脱掉所有封建桎梏的束缚，让自己的生命附丽予美好的憧憬之上。所以她怎么能年纪轻轻，就将自己交付于富家子弟，让自己为之苦苦奋斗的理想毁于一旦呢？尽管，这已经是她那个时代的贫穷女孩最好的命运了。

阮的愿望固然是进步的，而张达民面对如此爱情所表现出来的，则是更为激进的选择。也许背叛自己的家庭，已经成为那个时代富家子弟的某种时髦，于是张坚定选择了和自己的家庭分道扬镳，下决心从那座大房子里搬出来，并用自己的零花钱，为阮玲玉母女租下了一套住房，让她们的生活从此衣食无忧。

张如此的毅然决然无疑证明了他对阮的爱情。张能这般以牺牲自己的前程为代价，无疑深深震撼了阮，并使她无限地感动。张所献演的，是一幕“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的诗剧，这大概便是阮后来为什么在张已无与伦比地堕落之后，还不肯真正离开他的缘故吧。阮知道张在这场爱情中所付出的代价。于是一个新的压力呈现于阮的面前，那就是从此屈服于张的穷追不舍的爱情？还是继续留在崇德女中完成她的学业和理想？

可惜阮在面对人生如此重大选择时只有16岁。一个16岁的贫穷女孩在张所交付于她的那么复杂的选择面前，是很难做出准确选择的。或者阮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或者她满怀了感动，或者她也深爱着张，也或者，因为她怀了对张的难以释怀的深深的歉疚……阮到底还是做出了选择。她流着眼泪告别了那个寄托着她毕生梦想的崇德女中。把自己，无条件地交给了张。她以为爱情就是一切。就是未来。

阮不知道她所迈出的这一步，事实上是将自己置于了死地。她也不曾知道死是方能后生的。她只是一味地沉浸于张的爱情之中，相信爱情是能够战胜一切，却不知道张在家庭的威逼利诱下也会软弱，也会有一去不返的时候。

直到张如“黄鹤一去”，阮大概才如梦方醒，幡然悔悟。当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才发现没有了张的资助，她和母亲的生活几乎已经难以为继。母亲没有了工作，她没有了学上，连起码的生活都难以支撑，阮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让她和母亲的生活变得如此水深火热的。于是在深深的忏悔中，阮读到了报纸上那条对她的未来将发生巨大影响的招聘广告，大上海大名鼎鼎的“明星影业公司”正在为即将拍摄的影片《挂名的夫妻》征聘女演员。

阮如获至宝。她的喜悦足可以抵消了爱的失意。尽管心怀惴惴，甚至对应招不抱信心，但是阮还是让自己大胆地迈出了人生的这一大步。当然她从未期待过电影会让她青云直上。在那样的时候，阮找工作，仅仅是为了含辛茹苦的母亲，为了能聊以为生。

阮的年代，比文明戏更先进的电影，已经慢慢地被上海的市民所接受，甚至当作了一种时髦的东西去欣赏。而中国早期从事电影这种外来艺术的，也大多是学贯中西，留学归来，既掌握了西方先进的文明，又拥有深厚的民族学养，同时还对现实生活满怀了责任感的杰出人士。于是电影中的女演员，也就不同于传统戏班中那些所谓的“戏子”，成为更多年轻人追求的理想，甚至许多富家子弟、世家闺秀，都成为了早期中国电影炙手可热的人物。

倘若阮的生活中没有张，倘若张没有将阮一家逼上绝境，阮或许不会这样背水一战，步入影坛。

这时候阮的爱情已经露出了晦暗的端倪，阮不是没有感觉，更不会毫无苦痛，但是阮宁可以一种乐观的姿态为自己争取未来。于是幸运降临。阮如愿以偿获得了那个角色。从此阮便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明星”的女演员。而《挂名的夫妻》也使她很快被家喻户晓，阮从此开始了向她的事业巅峰的攀援。

接下来阮的成功反倒刺激了逐渐淡泊的张。而张的家境也刚好因为张父的辞世而日渐式微。或者阮早就应该在那样的情境之下急流勇退，但是她犹豫徘徊。因为她的心软。她大概不是没有看清张的嘴脸，而只是觉得她不能落井下石，有负于人。毕竟，张曾经做出过那么大的牺牲，才换来了他们之间那段浪漫的青春爱情，那是阮不愿忘怀的。

于是阮根本就不可能了悟什么叫做“当断不断，必有后患”。阮只是一味地与浪子回头的张分享着她成功的喜悦，而忽略了已然埋下的那一抹永恒的阴云。阮的快乐在于她终于找到了她喜爱的并且能够胜任愉快的电影职业。她想既然她都能够征服电影，为什么不能征服张呢？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阮的16岁。这一年阮还不懂愁的滋味，更不可能了解爱情之于人生究竟意味了什么。

阮在“明星”迅速蹿红，影片一部接着一部，自然成为了越来越多的影迷的偶像。同时阮的收入也让她扬眉吐气，从此再不要母亲去做女佣，也再不要张的施舍了。这种经济的独立无疑让阮有了一种看不见的气盛，但以张和阮的亲密的关系，张大概是能感受得到的。

这种角色的换位对张来说不啻是暴风骤雨。张作为一个男人的心思一定是很彷徨的。他当然不甘于依附于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竟然还是家中女佣的女儿。于是张忘却了当初他对阮是怎样地穷追不舍，一往情深。他的思想的斗争和灵魂的挣扎一定是经过了一个复杂的渐变过程。开始的时候他苦撑着一个大男子的面子，不向那个出身卑微的小女子臣服。但是随着阮的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张终于意识到了阮的不可以改变。于是他越发地扭曲，以至于干脆矮下来，矮到尘埃中，从此寄生在大红大紫的阮的身上。而那个年代，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刚好就有那样一些白相的男人们肆意横行。而一旦张将自己真的放了下来，他就再没有什么可羞愧的了。他破罐破摔，不堪造就，无论阮后来怎样苦口婆心地激励他。

张如果仅仅被阮平平静静地养在家中还则罢了，可怕的是，张在心态的极端苦闷中，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可惜那时候忙于出名和拍摄的阮玲玉没有能够及时发现张的堕落。

她只是一路神采激昂地演下去，风光下去，待到她终于发现了张的赌瘾的时候，张已经嗜赌成性，难以自拔了。但是阮依旧的没有因此而离开张，她大概也不会想到蜕变为寄生虫的张会给她日后的人生带来怎样的不幸。从此她任凭张像枯藤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在她的身上吸收着无穷的养料，直到有一天将她轧干，看她死去。

然而阮的星途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起起落落之中，不久，远比阮的名声响亮许多的胡蝶加盟“明星”，从此抢走了阮的所有风光。于是阮只能渐渐地委顿，而至终于坐在了“明星”替补的冷板凳上，只剩下了看着胡蝶一人在银幕上飞舞的落寞。

这是阮演艺生涯中最黑暗的时期。事业的阻顿让她把目光重新投回家中。她以为毕竟她还有张。但是张已经远不是当年的那个翩翩少年了，他只是一味地沉溺于赌博之中，对阮的苦痛全然不能够体会，而对阮的金钱却无尽挥霍，这就是阮在那时候，为什么会顿生轻生的念头。

这是阮的第一次自杀。幸好被亲爱的母亲救下。而阮在急救室里返回人间的时候，睁开眼睛第一个想要见到的人，竟然还是那个把她逼上绝路的张。从此阮与张盟誓长相厮守。阮为了在那个晦暗的时期能获得张的支撑，她甚至对张赌博的恶习都忽略不计。

阮的自杀自然也给了张很大的震动。也许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没有了阮，他也就不可能再这样随兴无忧地活下去了。他可能还意识到了他是深爱着阮的，尽管他是在用自己的那种残酷的方式。

然后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所谓的风水来回转。阮在困顿之中又一次做出了选择。她先是毅然离开了冷落她的“明星”，紧接着又加盟了“联华影业公司”，很快她成为了“联华”最光芒耀眼的女明星，这也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没有想到“联华”会给予她毕生的辉煌。

此时“联华”拍摄的格调雅致的文艺片，正在慢慢引起知识阶层的关注。于是阮在中国电影的这个伟大的转型期重整旗鼓，开始了她“联华”时代的新生活。对阮来说，这个由年轻知识分子组成的影业公司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愿意和这些锐意探索的年轻导演们合作，愿意尝试各种不同的角色，只是那时候她却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她将成为一个伟大演员的开始。

阮在“联华”先后拍摄了《故都春梦》和《野草闲花》，公映后大获成功。

新的电影培育了阮，也慢慢拉开了阮与张之间距离。阮慢慢觉得她与张的现实就像黑洞，看不到一丝的亮光，而她却正在向这个黑洞的深处沉下去。这也就是费穆所说的，阮演过很多戏，她对自己主演的戏，必然比别人得到的更多。

她的思想无疑是颇受自己的作品的影响，因此她更发现了自己生活上的矛盾。

此间阮和张的关系，几乎只剩下了一种金钱的关系。阮知道张不可能改变他的以赌博为生，而阮为了能一心投身电影，便也只能息事宁人，甚至在金钱上更加地满足张的奢望。他们在那个时期之所以能够相安无事，完全是因为阮知道电影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不想任何事情干扰了她对电影的投入，所以她宁可去过那种同床异梦的双重生活，宁可让张继续贪婪地缠绕着她，无论什么都可以答应，哪怕变卖了她贵重的衣物首饰，只要能让她安心地拍电影。

阮很多年就是过着这样一种从污秽中爬起来，而后在高贵的艺术中光鲜起来的生活。阮果然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在尘埃中开出最美的花来。

其实阮又何尝不知道张已然成为寄生在她的身上的一个毒瘤？他们之间的隔膜已经很深很深，深到难以逾越。而张的希望阮玲玉的越来越好，也无非是把她当作了他得以尽兴赌博的一株茂盛的摇钱树罢了。

此时的张成为了阮生命中一个最大的伤痛。她是多么希冀着能够摆脱张。她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对这种摆脱的愿望，却又终因张后来的无赖面目而摆脱不掉。张就像被黏合剂紧紧粘在了阮的身上和她的灵魂中。阮为此而挣扎了几乎一生。整整十年。而最终摆脱的方式，竟然还是以她自己的离开做了了结。一个沉重的了结。

阮在这个漫长的想要摆脱的路途上，之所以长久地没有能够痛下决心，还因为她目睹了胡蝶与她的未婚夫林雪怀的那场“解约案”所带给一个女演员的伤害。

林雪怀在胡蝶主演的第一部电影《秋扇怨》中与之相遇相爱。当时十六岁的胡蝶迷恋并崇拜林，视为艺术上的师长和知己。而林对胡蝶也如兄长般关爱呵护，情意深长。但随着胡蝶的声名日隆，林的心理便出现了落差。尽管胡蝶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坚持与林隆重订婚，却依然不能挽回那破碎的爱情。林雪怀不能忍受自己深爱的女人超越自己，进而一蹶不振，苦闷消极，乃至自毁。当林雪怀将状告胡蝶的诉状递上法庭，他们的分手便在所难免。在长达一年的诉讼过程中，胡蝶不得不先后8次出庭，面对公众的谴责，而报纸对胡蝶的中伤也十分恶毒。

这场被闹得沸沸扬扬名人“解约案”令阮玲玉震惊，更让张达民恐惧。而当时阮和张的状况，与胡林之间的关系简直如兄如弟，难分伯仲。于是两人偶遇不睦，张便以胡林解约的丑闻相要挟，扬言阮如若提出分手，他就会像林雪怀那样，将阮告上法庭，使之当众受辱，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