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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这夜回家去睡,范涟送了他回家,说道:“我看蕊哥儿越发的呆怔了,没毛病吧?”
程凤台叹气说:“你看他上了台,像是有毛病的样子吗?”
范涟想了想:“也是,好些个艺术家都像和人世隔了一层玻璃,言行举止自说自话的。蕊哥儿的本事长到今天的地步,是该添些怪癖了!”
程凤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这事不但要办好,还要快办。杜七那头你去说合,有他监督着,事情就成一半了。”
范涟正色点点头。他这么着急,除了是以防商细蕊耳朵全聋之外,也有为京剧保存吉光片羽的念头。眼下国土正在寸寸沦丧,哪天要全落在日本人手里,日本人一定会从根本上灭绝此类独属于中国的人文标志。对此,杜七抱有同样的看法,他说:“日本对唐宋以后的中国是没有感情的。他们的文化已经发育成熟,京剧唱的中国的词,承的中国的意,真有那一天,就是一山难容二虎了!”于是杜七竟比谁都起劲,以惊人的速度凑齐了设备,准备要开拍了。
商细蕊并不以电影为稀罕,他宠辱不惊的由着身边人替他安排下日程,像往常唱戏那样化妆更衣,只在上台之前提出要瞧一瞧拍电影是怎么回事。商细蕊站到摄录机后面,弯腰一看,笑道:“嘿!这戏台子是倒过来的!”话说出口,自己不禁一咂摸,又道:“我是个男人,在戏台上扮女人,这叫阴阳颠倒。戏台四平八稳,在镜头里却是天翻地覆,这叫乾坤颠倒;戏台上的戏已然是个假,拍成纸片子电影,连真人都不是,更假了。七少爷,这是不是你说的颠倒世界,妄相不尽?”
杜七说:“你穿上古人的衣,说着古人的话,还被拍成电影,就是妄中生妄。”
商细蕊说:“你们贪看电影里的我,可不就是妄中求妄。”
范涟惊讶于商细蕊没心没肺的竟能说出这样一席禅机,又竟能与杜七对上机锋。程凤台却不以为异,神色平常。商细蕊有一个聪明的脑瓜,戏词曲律不用看,听一遍就会背,在杜七等文豪大儒身边浸淫多年,听书听史听酒后狂言,心里都装满了,过去忙得没空细琢磨,现在心里随着耳朵一道静下来,这许多的陈言泛起,头脑和心智凭空上了一个境界。
杜七望着商细蕊,呆了一呆,倒不是被他的聪明劲儿弄愣了,商细蕊的灵通,杜七恐怕比程凤台领教的更深。杜七就是觉得有点不吉利。唱戏是最最世俗的职业,是名利漩涡中的那个眼,是妄相不尽中的那个“妄”。唱戏的人要是开悟了,这个妄相由谁来扮?
杜七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少说废话,快上台去吧。”
叫是叫电影,其实只是没头没尾的经典折子戏,商龙声也上了镜。掌镜的是个法国佬,在家乡的时候真格儿拍过几部电影,因为背后总有金主支持,故而并不吝惜胶片,常常把演员折腾一溜够。但是京昆经过几百年上等文人的调理,布景服装一举一动都已至臻完美,商细蕊他们又是身经百战的舞台演员,临场表现一流的,杜七再往旁边一站,几乎就没有法国佬置喙的余地。开头两天无风无波的录制完毕,商细蕊私下打听法国佬的价钱,感叹说:“他这行比唱戏的还好赚!”
法国佬自己挣钱也挣得心虚,后来无中生有打断过几次戏,提出几个四六不着的意见,想表示自己有独到的艺术眼光,没有白拿这份钱。杜七耐心地同他做说明,告诉他中国的戏剧规制。商细蕊不乐意了:“他干活儿来的他听课来的?唱戏!和写毛笔字一样!中途一断就泄气了!”
法国佬感觉到这位中国的戏剧明星的勃然大怒,从此闭上嘴巴摇镜头。电影拍完,正好就到过年。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商细蕊与戏院老板商量着不封箱了,除夕歇一天,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照常开戏。戏院自然是巴不得的,戏迷们听了就更高兴了,只有水云楼内部有点犯嘀咕。因为商细蕊的耳力犹如冰雪消融,不定哪天就全化了,水云楼连着排商细蕊做主角的全本戏。戏子们不分头路二路,自己的拿手活儿一概搁下,全给商细蕊配戏。日子不用久,就有人不愿意了,背后说:“班主这耳朵究竟几时聋?要再拖个一年半载的,咱们可就埋没了!到那天真聋了,咱们还活不活?”
这话拐过几个弯传给商细蕊知道,商细蕊又是觉得寒心,又是觉得惭愧,再好的交情,也没有让人拿前途作牺牲的道理,只得拿出许多私房钱补贴他们。不仅仅是水云楼要补贴,年底节下,制衣的打首饰的饭馆用车等等都到了结账的时候,河南的贡田受战火波及,不但颗粒无收,还要商细蕊出钱给佃户们买粮过年。李天瑶一家孤儿寡母,现在也多是商细蕊照应着,孩子们路上受苦了,加上不适应北平的气候,接连的闹病吃药。战争时节,药都是天价,挨个治下来所费不赀。商龙声问弟弟讨了两笔大额款子,不知做什么急用去了。商细蕊对程凤台说:“你乖乖的别惹二奶奶生气,再被赶出家门,我就养不起你了。”但是程凤台要给他些援助,他又坚决不肯接受,就是那种臭男人的脾气,认为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吃软饭可耻。
就在除夕前几天,早先预定下的洪家胡琴做好了。洪老二上门交货,商细蕊一看见人,先招呼小来去包一只大红包,这一只红包给的喜气洋洋,现在能让他觉着开心的东西可不多了!那胡琴装在布套子里,商细蕊接过来解开一看,胡琴的弦居然被人割断了!抬头要问,才发现洪老二气色不善,板的铁青的脸,眼睛却是红的。
洪老二粗喘了几口气,嗓子哑哑地说:“商老板,你和日本人的事传得那样脏,还有脸拉我洪家的琴?”他眼中涌上泪来:“我爹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你敢拉他做的琴?”
这话把商细蕊问呆住了,前几天拍电影拍得醉心,商细蕊几乎忘记了缠绕在他身上的不堪的流言。洪老二见他愣怔的脸,只当是无言以对,恨他恨得牙根痒痒,更恨自家生计所迫,竟要为这等下流戏子做活,一口唾沫劈头唾在商细蕊脸上,骂道:“下三滥的玩意儿!”
小来从楼上下来,正好瞧见这一幕,她把手里的红包一撒,扑上去捶打洪老二:“你知道什么!外头听来烂嘴的闲话!你就这样作践他!他们都是瞎说的!”小来替商细蕊委屈得要命,难受得要命,嚎啕大哭起来。洪老二不跟姑娘动手,搡开小来便走了。小来站在房子中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哭声引出了凤乙的哭,一大一小,楼上楼下,商细蕊却听不见。商细蕊提着断弦的胡琴站在那里,嘴唇微微哆嗦的,那表情小来看上一眼,心都要碎了,她自己涕泪横流的,却要用袖子擦商细蕊脸上的唾液,觉得怎么样都擦不干净了。
洪老二走后,前几天拍电影的乐趣一扫而空。商细蕊握着胡琴枯坐半日,姿势都没有变过。到了唱戏的时候,小来问他:“蕊哥儿,今天还唱吗?”问了几遍,商细蕊睁眼睡着了似的没有动静,小心翼翼地推一推他,他惊醒过来,用手搓搓脸,神色平常地说:“走!唱戏去!”又道:“不要让二爷知道。”小来明白他的意思。
从这天起,商细蕊的耳朵更坏了一些,好像是每回受了刺心的事,就要减损一部分听力。可是这行里,要别的都有限,冤枉气管够。不过水云楼到底还有心疼他的人,比如任五任六兄弟俩,变着法子给商细蕊找乐子。唱戏的主业之外,哥俩攒了两个奇荤无比的相声说给商细蕊听,水云楼窑子一样的地方,戏子们什么世面没见过,仍是被这两个大荤菜腻得扭过脸去偷偷嗤笑。然而随着商细蕊耳疾加剧,荤段子也不管用了,就见小哥俩嘴皮子一动一动,周围人一笑一笑,说的什么笑的什么,全都听不到,仿佛是存心让他体会失聪的感觉。商细蕊狗脸一翻,怒道:“这里是戏班子!唱戏的!爱说相声滚去天桥说!”
众人猜不到缘由,噤若寒蝉。背着商细蕊议论说班主走多了旱道,所以听不得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了。旱道的笑话更不敢编,因为很容易就成了讽刺班主。任五任六的相声就此宣告关张。
杨宝梨倒是给商细蕊找来一个笑话。笑话是自以为的笑话,他在大街上遇到疯疯癫癫的四喜儿,四喜儿这回不是撒疯,他是真疯了,因为早些年染上梅毒,一直用盘尼西林压制着。现在盘尼西林成了禁药,黑市上一条黄金换一支,四喜儿又有着大烟的瘾,变卖了头面房产左支右绌,舍不得断大烟,只能断药。结果梅毒跑到脑子里,没过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徒弟和小老婆一看如此,瓜分他的财产做了个鸟兽散,逐渐连管饭的人都没有了,大冷天穿得破衣出来找食,街头巷尾哪还有人认识当年的四喜儿,得亏没冻死他!
杨宝梨认出这个冤家对头,用一只馒头把四喜儿勾来水云楼瞧笑话。最爱瞧四喜儿的该是周香芸和商细蕊,这两个人吃他苦头最多。谁知周香芸闻讯而来,拨开人群探头远远一望,眼眶子就红了,要往后缩。杨宝梨眼尖手快,将他拉扯出来,朝他手里塞一把笤帚,指着四喜儿说:“去揍他呀!他过去是怎么折腾你的?出气的时候到啦!”
周香芸望着四喜儿乱的头发瘦的脸,心里又惊又怕,茫然地往后退一步,扔下笤帚就跑了。杨宝梨喊他没喊住,气得往地上啐一口痰:“软蛋子!活该挨揍!”
跑了周香芸,多的是人捧场。沅兰不许人进屋,怕脏,披着大衣隔了老远问四喜儿:“真疯啦?你到底造了我们商老板多少谣言呀?说一个给你吃一口!”说着给杨宝梨一个眼色,杨宝梨掰了块馒头扔过去,四喜儿坐门槛上忙不迭吃了。
十九也有话要问四喜儿:“哎!当年宁九郎倒嗓,都说是你下的马汗,是不是啊?你上哪儿弄的马汗?”
四喜儿疯到家了,对人们的提问无知无觉,也不知道冷热,眼睛里只有吃的。正瞧热闹呢,商细蕊与程凤台来了,商细蕊说说:“后门关了!穿堂风把翎子都吹皱了!”
杨宝梨献宝似的招呼商细蕊:“班主你快来瞧这个!真叫人不报天报!”
商细蕊狐疑地过去一看,是很吃惊,默默呆了一会儿,叹道:“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商细蕊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悲天悯人,脸上不见喜怒,让小来捡了件旧披风铺在四喜儿身上。杨宝梨疑心他没认出脸,不然不能这么平静,结结巴巴说:“班……班主……这是云喜班的四喜儿!”
商细蕊眼睛朝杨宝梨一打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馒头递给四喜儿:“欺负神经病!我看你也是个神经病!”沅兰惊呼一声:“蕊哥儿!小心别过到病!”程凤台看见四喜儿的手上都生了疮,不知是冻的,还是病的,便也嫌恶地拉了商细蕊一把。商细蕊执拗地伸着手。四喜儿却不接,愣愣地望着商细蕊,忽然说:“他们都说我害你。”
商细蕊心想你害我的事还少吗?说:“我知道。”
四喜儿撮着喉咙尖尖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怎么会害你——我爱着你呐!九郎呀!”四喜儿后半句拉出戏腔,伸手要摸商细蕊的脸,商细蕊也不躲,被他的疯话惊呆了。四喜儿手伸得一半,倏然收回,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嗓子,冲着巷口奔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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