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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到底是什么。
这是蓝礼在新兵训练营里,询问蒂姆的第一个问题,同时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当两个人第一次真正交谈起来时,蓝礼提出了这个问题,当时蒂姆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转移到了其他话题之上,蓝礼可以感受得到,蒂姆不愿意多说;在离开圣迭戈之前,蓝礼又一次提出了相同的问题,蒂姆的表情十分复杂,他没有立刻回答,却也没有左顾言他,而是停顿了许久,大约有半只香烟的时间,他才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这就是蒂姆给他的回答,来自一位两次前往战场的老兵的回答。在“太平洋战争”拍摄期间,蓝礼不断地思考这一个问题,不仅因为这是尤金在寻找的答案,同时也是蓝礼自己在探索的疑惑。
对于某些人来说,战争是荣光。就好像蓝礼和拉米一样,负伤就是勋章,代表着他们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代表着他们在艰苦卓绝的对抗之中笑到了最后,更代表着他们洗去铅华完成了成长和蜕变。
对于某些人来说,战争是英雄。就好像“兄弟连”里的那句话,我不是英雄,但我和英雄并肩战斗。兄弟之间互相支持、互相掩护的情谊,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生存下来,赢得了胜利,让人热血沸腾、前仆后继。
对于某些人来说,战争是死亡。就好像空地之上遍布的尸体,有敌军有友军还有无辜民众,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逝去,最终演变成为一连串数字,却没有人记得数字背后所代表的真实意义,似乎生命在这里已经不再具有意义,就连活着也没有。
对于某些人来说,战争是利益。就好像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战争英雄约翰-巴斯隆一样,他的队友们留在了战场上不断厮杀,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有人在死去,而他却在美国本土歌舞升平、销售战争国债、消受美人恩,所有的所有不过是华尔街手上的一串金钱数字。
可是,为什么蒂姆却说“我不知道”呢?为什么呢?
他看到了士兵因为杀死太多日本人而丧失了理智,呆滞地坐在原地数数,仿佛眼前所有的友军都是敌军;他看到了深夜时分同一连的士兵因为噩梦而开始尖叫,渐渐失去控制,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位置,他们不得不亲手处决了这名士兵,他伴随着噩梦永远地沉睡下去。
他差一点就被日军的炸弹炸死,幸存下来之后却不得不和敌人赤手相搏,当匕首刺入对方的腹部时,滚烫的鲜血沾满了双手;他穿越枪林弹雨,用担架将受伤的伙伴拯救了回来,才走到一半,空袭引爆的碎片就直接终结了伤员的生命。
他亲手擒获了一名日本军人,但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惶恐不安地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这让他放下了自己的枪管,但友军伙伴们却拿这个孩子做靶子来赌谁的枪法更准;他看着当地无辜的民众被当做人肉炸弹,哭喊着“救命”混入队伍之后,日军却引爆了炸弹,引发了连锁性的伤害。
所以,战争到底是什么?蓝礼曾经以为自己明白,至少真正经历了尤金所面对的一切之后,他会明白,但几个月过去了,他反而不明白了。
在蓝礼最后一次提出那个问题之后,蒂姆说了一个小故事。
有一名战地摄影师到巴格达的街道去寻找素材,他在生活区范围内行走,这里的日常生活依旧正在进行,仿佛战火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影响,居然滋生出了片刻的宁静。就在此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快速横穿过街头,朝着后边的废墟狂奔而去,摄影师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中的相机,对准了这名小女孩。
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却让小女孩惶恐不安地停下了脚步,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怯生生地看着摄影师,那张满是尘埃的脸庞上弥漫着惊恐,黝黑的眸子迅速被泪水遮掩,心惊胆战地苦苦哀求着。
那名摄影师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到底出了什么错,连忙上前安慰小女孩,却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不断呢喃着,“别杀我。”她以为摄影师手中的是枪支。
“我曾经坚信着,我是为了正义而战、为了荣耀而战、为了信仰而战,至少我想要相信是这样的。但是看到了那张照片之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是蒂姆和蓝礼交流的最后一句话,而后他就转身离开了,那依旧笔挺的肩膀却多了一抹沉甸甸的沧桑。
蓝礼有些困惑,有些挣扎,更多的是麻木和茫然,他甚至没有精力去追究和思考,仅仅在这片土地上继续坚持下去,就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有时候,他都不会想着,如果就这样死了,一了百了,是不是会更加轻松?活着反而成为了一种折磨,看不到终点,看不到意义,看不到希望,就连信仰都开始分崩离析。
活着,他们只是为了活着而战。也许是正确的,也许是错误的,因为也许“活着”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拉米可以感觉到蓝礼情绪的细微变化,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自从他伤愈归队之后,蓝礼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
不是说他影响到了拍摄,恰恰相反,蓝礼的拍摄十分顺利,那精彩绝伦的表演经常赢得剧组的满堂彩,不仅仅是戴维,之后投入拍摄的其他几位导演也都对蓝礼赞不绝口;但是在拍摄之外,没有插科打诨的时候,安静地坐在一旁,蓝礼身上那种沉默而压抑的气场让阳光都变得暗淡下来,可是每次询问他,他却又恢复了常态,继续和他们一起无所事事地开玩笑。
好几次,拉米都想要和蓝礼谈一谈,可是蓝礼都巧妙地回避开来,不给他继续深入的机会,轻描淡写地就一笔带过。这让拉米越发担忧起来。
“菜鸟,菜鸟。”拉米连续呼唤了两声,可是没有得到回应,他不得不拍了拍蓝礼的肩膀,然后就看到蓝礼回过神来,眉宇轻轻往上挑了挑,表示他听到了,拉米指了指导演所在的方向,“他们问,准备好了吗?”
蓝礼点点头,朝着导演方向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对着拉米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你呢?准备好了吗?这场戏可不轻松。”
拉米收拾起心底的担忧,扯了扯嘴角,“你才是这场戏的主角,你准备好了,我就没问题了。”
现在他们正在拍摄的是一场重头戏,“太平洋战争”的拍摄已经接近了尾声,所有的戏份重量都累积到了蓝礼身上。
尤金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战斗和事件之后,他的灵魂完成了蜕变,不仅冷漠无情,而且铁石心肠,五天前拍摄的戏份里,尤金先是发疯似的试图杀死和他们起冲突的一名日本俘虏,遭遇了军队的警告;而后又居高临下地以处决的方式,杀死了顽强抵抗的最后一名敌军——在长官已经命令停火的情况下。
今天这场戏,则是所有情绪爆发的巅峰。
冲绳岛上经历了漫长而艰苦的战役之后,美军终于取得了胜利,但依旧还有一些残余的小股势力在顽强抵抗,所以他们需要慢慢探索,将最后的反抗势力都全部消灭。在搜索过程中,尤金和梅里尔听到了路边一栋破旧房子里传来的婴儿哭声,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在那里发现了一名当地家庭的幸存婴儿,他的家人全部惨死在屋子里。
在这里,走火入魔、心如死水的尤金,再次被触动了。“太平洋战争”整部剧集最后升华的部分就取决于此。
蓝礼收回了视线,静静地看着眼前犹如小山一般的尸体,他知道,这些都是群众演员;他知道,那些血浆和肠子都是道具。但此时,他们都一动不动地进入了表演状态,就仿佛是真正的尸体一般。这让蓝礼的心绪也沉淀安静了下来,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死亡,他已经见过太多死亡了,习以为常,以至于他收到家里的来信,上面说迪肯死了,他却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思考着“迪肯死了”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似乎死亡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不过是一种状态而已。更为讽刺的是,他的身上和脸上都沾满了血污,即使是他自己都无法计算,到底有多少条生命在自己的手中终结,他本身就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游魂。
但是,看着眼前嚎啕大哭的婴儿,他却有些愣神。
出生与死亡的衔接,构成了一个轮回,那清脆响亮的哭啼声中带着一丝焦躁,却没有恐惧,仅仅只是在着急着、抱怨着、哭喊着,呼唤着有人能够为他更换尿布,又或者是呼唤着有人能够填饱他饿扁的胃部,那么单纯,那么自然,那么简单,被一片死亡所包围,却又孕育了希望。生命的循环,就在眼前上演。
“开拍!”导演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边传来,仿佛上帝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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